《定风波·岱宗绝顶定山河》
曹海金
罡风裂石浸血寒,铅云压顶覆封禅。断碑残旗尸横路,谁顾?青冈拄尽万重山。
世子龙袍囚幼主,狂怒!金索崩处箭光燃。鼓震九霄裂夔纹,看取:铁拳击碎旧坤乾。
雪落无声埋枯骨,且驻!千军齐唤骠骑还。断棍横天承苍莽,俯仰:河山自此换新颜。
上
五更将尽,泰山极顶的罡风如同万千把淬了冰的剔骨尖刀,呼啸着卷过封禅台每一寸古老的石板。
天是沉甸甸的铅灰色,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东方天际裂开一丝极细的惨白,像垂死者最后的目光。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那是干涸发黑的血渍渗入石缝的味道,混杂着松脂燃烧的焦糊和某种奇异的、来自深渊般的硫磺余息——那是炸裂地脉引动毒瘴后残留的死亡印记。
封禅台,这承载过历代帝王告天祭地、祈求国祚的圣地,此刻已沦为修罗屠场。巨大的“事天以诚”封禅碑拦腰断裂,上半截歪斜地砸在祭坛一角,断口狰狞,石屑纷落。
汉白玉雕琢的礼器香炉倾覆碎裂,散落一地,被践踏进粘稠的血泥里。旌旗破碎,如同垂死的乌鸦翅膀,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徒劳地拍打着冰冷的石柱。
台阶上、栏杆旁,倒伏着身着不同甲胄的尸身,有叛军绣着金蟒的玄黑皮甲,有禁军残破的明光铠,也有义军粗布麻衣的身影,彼此枕藉,凝固着最后搏杀的姿态。
寒风卷过,带起细碎的雪沫,打着旋儿落在那些怒睁的、灰败的眼珠上,也落在石憨脚下。
他站在祭坛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翻涌的云海。一身粗布战袍早已被血、汗和硝烟浸透,板结发硬,紧紧箍在虬结如铁的肌肉上。
肋下昨夜被倭刀撕开的伤口,只草草用布条勒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皮肉,带来阵阵尖锐的抽痛。但他站得笔直,如同脚下这亘古的岱岳磐石。他垂着眼,视线落在手中那根新近伴他走过尸山血海的青冈木棍上。
棍身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痕。
于是又想起,那断棍!蜀道绞飞恶霸钢刀留下的浅痕,荆州蘸酒焚阵图熏出的焦黑,黄河冰桥救人时冻裂的细密纹路,华山千尺幢血染棍头浸入木髓的暗红。
长棍之勇者,无比珍惜,却不得不断舍离!
这根,在琅琊台琉璃碎尽后露出的犬牙交错的断口……此刻,一道深可见骨的新裂痕,自断口处斜斜向下延伸,几乎要将整根棍子撕成两半。
那是昨夜为镇压地脉毒气喷涌,他灌注毕生功力,以这血肉相连的伙伴为杠杆,生生撬动封禅碑碎石砸落时留下的烙印。
石憨布满厚茧的手指,缓缓抚过那道最深的裂痕。指尖传来木质的粗糙与冰冷,也传来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棍在哀鸣,他的筋骨也在哀鸣。这不仅仅是兵器的损伤,更是他一身武学、一身气力被逼到极限后的枯竭。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祭坛中央的狼藉,投向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天贶殿丹陛之上。
丹陛最高处,世子身着明黄色的龙袍,那刺目的颜色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如此突兀而狰狞。
龙袍显然并不合身,宽大的袍袖和拖曳的下摆衬得他身形有些虚浮,金线绣成的团龙张牙舞爪,却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疯狂。他一只手死死钳着一个瘦小身影的肩颈——那便是年仅八岁的幼帝李豫。
孩子小脸惨白,嘴唇冻得发紫,明黄的龙袍套在他身上更是空荡荡,如同一个随时会破碎的玩偶。他的脖颈上,紧紧缠绕着三圈拇指粗细、闪烁着暗沉金光的金属锁链,另一端正牢牢攥在世子手中。
那金索绷得笔直,只要世子手腕稍一发力,便能轻易绞断那细嫩的脖颈。
世子脸上已无半分琅琊台时的狂傲,只剩下困兽般的狰狞和孤注一掷的暴戾。他眼窝深陷,布满血丝,龙袍的领口被他自己扯开些许,露出里面紧裹的、闪烁着幽暗光泽的软甲。
他紧盯着石憨,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声音嘶哑,却用内力逼出,如同夜枭啼鸣,狠狠砸在封禅台每一个人的耳膜上,在群峰间激起层层叠叠、充满恶毒的回响:
“石憨!看看!看清楚!这是谁?!” 他猛地将幼帝向前一推,孩子一个踉跄,金索勒紧,发出窒息般的呜咽,大颗的泪珠无声滚落。“朕的江山!朕的龙椅!就在眼前!放下你那根烧火棍!跪下!跪地求饶!朕或许……或许念你一身本事,留你一条狗命,给朕当个看门护院的走狗!”
他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龙袍下的身体因极度的紧张和亢奋而微微发抖,钳住幼帝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指节几乎要嵌入孩子单薄的皮肉里。“否则——”他拖长了音调,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猛地将手中金索向后一拽!“朕现在就绞死这小东西!让这泰山之巅,成为他李唐正统的断头台!也让天下人看看,你这护国骠骑将军,是如何眼睁睁看着幼主殒命的!来啊!放下你的棍子!”
幼帝被勒得脚尖几乎离地,小脸瞬间由惨白转为骇人的青紫,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嗬嗬声,一双清澈的眼睛因极度的痛苦和恐惧而瞪大,无助地望向台下那道沉默如山的身影。
“畜生!”如兰的怒吼如同炸雷,她站在石憨侧后方数丈外,浑身浴血,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只用布条草草勒住,鲜血早已浸透半边身子,顺着她紧握的拳头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她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将那疯子撕碎。然而世子身前,丹陛两侧,数十名身着紧身黑衣、面覆恶鬼面具、手持淬毒倭刀的死士,如同冰冷的礁石般矗立,刀锋在惨淡的晨光下泛着幽蓝的死亡光泽。
更远处,残存的叛军弓弩手隐在断碑残柱之后,淬毒的箭镞闪着寒星,牢牢锁定了石憨、李璃雪和如兰。
投鼠忌器!
李璃雪站在石憨左前方几步之遥。她一身素色劲装,外罩一件深青色的大氅,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不见一丝血色。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紧贴着肌肤。
她的右手,一直下意识地、极其克制地按在小腹之上。从昨夜毒瘴爆发,激战连场,再到此刻面对至亲被胁的绝境,她已是强弩之末。
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小腹深处传来的阵阵钝痛和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钢铁般的意志强撑着。她紧抿着唇,唇线绷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那双曾经灵动狡黠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冰封般的死寂和深不见底的担忧,死死锁在幼弟那被金索勒紧的、青紫的小脸上。握着剑柄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失去了血色。
石憨的目光,从世子疯狂扭曲的脸,移向幼帝那双充满绝望与哀求的泪眼。
孩子的眼睛那么清澈,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也倒映着他石憨此刻的身影——一个手握断棍,浑身浴血,似乎无能为力的身影。
世子那“跪下求饶”的咆哮,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耳中、脑中、心中。蜀道初遇时李璃雪骄横的“此棍护柴不如护人”,长江渡口沉船时百姓的哭嚎,晋阳巷陌陌刀屠街的血浪,琅琊台世子臂上那踏碎山河的夜叉刺青……一幕幕血与火的画面在眼前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幼帝脖颈上那三道冰冷的、致命的金环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决绝,如同冰冷的岩浆,瞬间涌遍全身。所有的疲惫,所有的伤痛,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深沉、更纯粹的力量所取代。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手中的青冈木棍上。
棍身的裂痕在寒风中呜咽,金丝崩断,仿佛诉说着它已不堪重负的极限,也昭示着他“器”之境界的终结。从青冈木棍,到蟠龙金饰九节棍,到血凝冰棍,再到柳枝碎石……他的棍,一直在变,一直在“舍”。含元殿碎琉璃,是为“器尽”;华山断索救童,是“意坚”;潼关柳枝穿甲,是“无器”;泰山碎石镇地脉,是“借势”……